《短篇集》：伊比鴨鴨國二

浪子鴨忘記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是在今天早上嗎？
浪子鴨最後的印象是在伊比鴨鴨國的池塘朝會合唱時間，
不小心呱呱了一聲，鬧了不小的騷動，回過神來就在這裡了。
那，這是哪裡？
他一點都見不著伊比鴨鴨國的池塘，天色已晚、周遭鴨雀無聲、
只剩自己與十一月的寒風彼此作伴。
浪子鴨可以肯定的是，自己還活著，身上的羽毛已經被冷風吹得凌亂不堪。
浪子鴨開始懷念起伊比鴨鴨國的溫度，
其他鴨子會在池塘邊上一起合唱、早晨靠在一起很是溫暖。

「嘎、嘎嘎」
「算了，想這些也沒用」
浪子鴨在心裡暗忖。
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找到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
將自己的羽毛理一理，並且打點好今天的鹹水草晚餐。
還好，在野外找到水草對現在的他來說，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


浪子鴨想起自己在幼鴨時，第一次找到水草的情景。

在浪子鴨的記憶裡，他在母親的保護下，
靠自己找到藏在高高的蘆葦花後的第一根水草，他開心的呱呱大笑，
叼起水草就跑到母親身邊向她炫耀，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棒的鴨子。

然而，學會找尋水草也替浪子鴨埋下離開故鄉的契機。
在他的故鄉雨水豐盛、植物茂密的季節裡，
鹹水草不過是順嘴而來的食物。
季節嬗遞至寒冬時，乾季的故鄉河水就會乾涸、池塘也將見底，
母親只能依靠過去的經驗，帶著浪子鴨去尋找別處的水草地，
直到隔年春暖大地才會返回故鄉。
在一年冬季遷徙時，年少的浪子鴨偶然瞥見來自異國的三隻騎士鴨。
騎士鴨們身著華麗銀亮亮的盔甲、騎著高大俊美的棕色卡皮巴拉，
左邊翅膀拿著「金羽毛」微印的風箏型長盾，
右邊翅膀拿著高高鐵灰色的長戟，一同前往異方他國。
年少的浪子鴨看見騎士鴨們鴨風凌凌，
搭配著卡皮巴拉整齊又劃一的步伐，讓他心生尊敬與仰慕。
「呱呱！」
「我能找到水草，所以我也能成為他們！」
浪子鴨下定決心，決定在當晚偷偷叼走母親藏在鴨窩裡的鑰匙，
打開母親珍藏已久的鴨箱寶，悄悄地拿走鴨士刀、不告而別。
可事實是，年少的浪子鴨根本不知道騎士鴨們來自哪裡，
他在夜裡的苦苦追尋讓自己迷失了方向，更是找不到來時路回到母親身邊。

流浪至今的日子，浪子鴨從而磨練出打打小魚、吃吃水草的生存技巧，
他因此能夠四海為家、不愁吃穿的周遊列國。

然而，學會生存對伊比鴨鴨國的學生鴨是件困難且重要的鴨生大事。
對學生鴨們來說，生存是必須得要經歷多年的伊比鴨鴨國大學，
他們要在結鴨式中辨識出上百種不同的魚蝦，上萬種不同的水草，
才有資格領取鴨民證，在伊比鴨鴨國找到伊鴨半職。
（註：儘管伊比鴨鴨國的池塘裡只有兩種水草、三種魚蝦。）
到現在，浪子鴨還是搞不明白學生鴨為何要學會這些，
水草就是水草，只要能吃下去不就好了嗎？

回憶至此，浪子鴨很快地找到了今夜的棲息地，
這是一大片蘆葦叢生的濕地。
他走到一高一低的蘆葦草中間，用右腳的腳蹼重重踏了踏泥地三下。
「一！二！三⋯」
泥地上出現了浪子鴨的獨一無二的腳蹼痕跡，
浪子鴨在野營時會習慣性地留下蹼印，確保自己醒來時會在同一個地方，
避免自己夢遊到其他草地間，
不小心在睡夢中被一群笑得狡猾的狐狸咕嚕嚕地吞下肚子。
於是浪子鴨吃飽喝足後，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早晨夢醒，浪子鴨輕輕用右邊翅膀拍熄營火、
左邊翅膀拍落屁股的乾泥巴後，繼續行鴨式前進。
路途上，遠方山陵開了一整片蒼白色的管芒花海，無窮也無盡。


直到傍晚時分，浪子鴨竟然繞回到昨夜做了記號的泥地蘆葦草間，
浪子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遇見了「鴨打牆」的鴨學現象！
畢竟「鴨打牆」是鴨學家們鴨嘴不談的事情，
但凡遇見鴨打牆的鴨子們都不會有什麼好鴨事！

浪子鴨不願多想，他啄起泥地上三顆碎石子，嚼上一口鹹水草鴨鴨驚，
他一夜難眠、枕著翅膀等待天亮，直到抵擋不住襲來的睡意，
沉沉地、深深地睡去了。


夜空中紅銅色的血月顯得神秘詭譎。

直到黎明、東方天空泛起一片魚肚白時，
浪子鴨才驚醒了過來，他連口鴨氣都不敢多喘，
自己別無選擇，只能再次啟程趕路。
無奈到了日落薄暮時，浪子鴨又再次回到同一片泥地蘆葦間。

時間久了，浪子鴨從一開始會起鴨皮疙瘩的不安，
到後來可以替河畔邊每根蘆葦草取上姓名的苦中作樂，
一日如一日、一夜又一夜。
浪子鴨漸漸地失去對於時間的感知，他無法計算時間過了多久。
到底是經過了好幾天、好幾週？
甚至是好幾個月、好幾年？
唯一確定的是，紅銅色的血月每天都會在同樣的時間出現，
並且高高地掛在夜空裡相同的位置上。


浪子鴨找不到離開的辦法，但他還不想放棄剩餘的鴨生。
於是，他對時間進行新的測量與規劃，確保自己不會浪費時間。
浪子鴨計劃好「每一天」的行程表，並且大大的拓印在泥地上提醒自己：
・清晨，要在東方天空泛起一片魚肚白後立刻起床。
・起床後要將左邊、右邊翅膀各拍三下，
頭也不回的往前直直走整整三千步，直到血月升起。
・血月升起時，最後一步的右腳蹼印必須剛好踏在做記號的泥地上。
・晚餐，要在蘆葦泥地間吞下三顆碎石子搭配一口鹹水草後去睡覺。
・再重複一次以上的行程。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
浪子鴨滿意自己在鴨打牆的處境裡面，找到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
他相信換作凡鴨俗子他們肯定做不到的事情。
儘管自己過不上大魚大草的日子，然而這種平凡的踏實感，
豈又鴨復何求呢？

浪子鴨找回了時間感。
浪子鴨對遇到「鴨打牆」這件事感到慶幸，慶幸是自己遇到，
慶幸自己隨遇而安，並不是把自己逼到鴨力山大而崩潰不已。

有一天的晚餐，浪子鴨在吞下第三顆石子時被石子噎著了。
他顧不得自己立下的睡覺時間，
連跑帶飛的跑到蘆葦池邊大口喝水，想盡辦法要吐出噎著的石子。
「⋯咕咕、嘎嘎嘎⋯」
浪子鴨趕在吸不到最後一口氣前，他猛猛地咳出了石子，
自己在猛烈的咳嗽下，意識模糊地撲倒在蘆葦池邊。

浪子鴨看見紅銅色血月倒影在漣漪裡破裂成一片又一片，
碎片般的影像隨著擾動的池水在眼前一一閃現。
朦朧間，浪子鴨先是看見母親在發現鴨箱寶中鴨士刀消失與自己離開後，
她悲痛欲絕，絕不肯再吃下任何一根鹹水草。
「呱、嘎嘎！」
「母親，我一定會成為騎士鴨，因為我是最棒的鴨子。」
母親的影像伴隨著她滑落的淚滴很快地就消失了。


母親的淚滴啪噠噠打散了血月倒影，
影像碎片飛快幻化成一大片火燙燙的地獄場景。
浪子鴨看見自己的雙腳被繩子緊緊套牢打圈，繩圈掛套於天花板的鐵鉤裡，
他倒吊在爐火熱烈的烤爐上，從屁股到額頭、由上往下開始滴落鴨油。
浪子鴨握緊鴨士刀拼命想砍斷綑綁雙腳的繩子，
結果鴨士刀卻被看似柔軟的繩子硬生生地折斷成兩截，重重墜落在爐邊上。
「嘎⋯嘎嘎⋯？」
「為什麼⋯鴨士刀斬不斷繩子⋯？」

最終，浪子鴨的金黃色鴨油一滴滴掉落在血月倒影裡，
彼此融合了起來，交融出一座池中城堡。
他看見自己在金碧輝煌、鴨舞昇平的城堡裡，面聖了鴨胸受傷的鴨王，
自己好像對鴨王咕噥著什麼，鴨王卻落寞地搖了搖頭，將自己請出城堡。
「呱呱⋯？」
「我到底說了什麼鴨⋯？」

浪子鴨遵從鴨王下的逐鴨令離開城堡，他走到城堡外的吊橋處，
遠遠看見森林深處有隻羽毛如白雪般潔白的少女鴨，
嘴裡念念有詞、含情脈脈地回頭望向他。
「呱嘎呱呱嘎，呱嘎嘎呱呱呱。」
「我一直都在，我一直在等你。」
浪子鴨深深地確信少女鴨是在呼喚著自己。

夜空裡，紅銅色的血月高高掛在浪子鴨的頭頂⋯

＊本文原收錄於 2025-11-26〈灰鴿因果鋪〉免費電子報內，想搶先閱讀未公開內容嗎？快來填寫下方訂閱資料👇